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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於「場」——自由廟筆記
在咱這幫人的黑話裡,習慣稱它為「場子」,或「場」,有些時候甚至更直接的說是「裡面」。這樣的說法,如果追根究底起來會很奇怪,它似乎暗示著「它」是獨立自存的,好像我們可以就站在距離麥克風和聽眾三公尺的地方,討論一件我們毫不處在其中的事情。
但它確實是有真實感和有效性的,無論對於操作「場」的人來說,對於間接看見它的人來說,都是如此。
前幾天,聽說我被著名的社會運動導師謠傳「在自由廣場把妹妹」,不知道話是怎麼貼在我這個一週七天只有三天在台北而扣掉一天睡覺、一天工作,只有頂多兩個半天會在自由廟出現的人身上。不知道從未在廣場遇到我的導師,他的觀察何來?但是套一句該「導師」的明星門徒,L組織那位N小姐的說法,由於我「愛鑽牛角尖、愛挑毛病、總是在觀看,」或許我反而可以說說我『觀察』來的想法。
「場」自然代表一個空間,卻不見得是個邊界清晰的空間,它是模糊的,但當你在它裡面的時候,卻感覺相當真實的領域。「場」是示威抗爭行動建立出來的物,而由於行動的內容、需要、目的,「場」幾乎完全就是行動本身具體化的成果。我們要達成任何事,包括聚集人群、傳遞消息、表達形象,都是透過它,即「場」。
為了運動,需要場,透過場,尤其在媒體時代,運動才存在。這當然不是說沒有了場,運動必然消失,卻指涉了一項危機,也就是說,為了「運動」自身,當場成為運動本身,則它會像是個生命有機體,不斷在既有的模糊邊界內,不斷自我再製關於自己的一切。這種情況尤其會發生在長期抗爭之中,在沒日沒夜的行動氛圍裡,場本身開始有了生命,場中的人成為場的一部份,進而成為場本身。
如果行動的聯繫開始失效,尤其當行動開始不能夠跟上外界的變動,甚至淪為關注自身的媒體消息,或者泥於行動本身訴求而忽略了訴求的脈絡、訴求之所以產生當時的情勢在後來有了甚麼樣的變化,簡言之,當場開始只關心自己,而錯把場周圍那些實際上是「場」的自我組成之一部分誤解為外在於場,那麼場的死亡已經降臨。
當場成為他自己,他就死了。
現在提這些,好像在替當前的野草莓運動唱衰,你可以如此理解,當然也可以不這麼理解。場的死亡當然意味著運動的危機,卻也可以是單純在替運動揀選腐壞的部分,就看你猜測我的立場是甚麼。猜測,這後一點或許更為有趣。
在前一種理解下,當然,很現實的就是運動本身沒辦法指出一條明路,就像台大社會系姚光祖在場上(2008年11月21號)發言提到的,運動至今沒有指出一個方向。它完全陷入自己的三條訴求,而且越來越強調三條訴求後頭的抽象理念(我們甚至不知道理念到底是甚麼),而且用媒體,或各種效果來檢驗自身成敗,與此同時,斤斤計較於運動是否背叛了支持他的人,在這一點上,我贊成姚光組,因為這後頭暗示著只有這個場本身存在,那麼運動才存在,而學生才與「百姓(現場主張不該收場的朋友的語言)」有聯繫。
那種對立面的想法是荒謬的,而且從一開始就是,透過強調學生純正性、天真,不與主流社會同流合污,但更危險的後果是這些印象不斷被強化、自我強化,於是就產生了這樣的後果,「場」本身既是運動的象徵、運動的存在,沒有了場,甚麼都別談。
但與其是策略性的,思考場與運動的關係、有沒有場應該怎麼做,我到想談談很長被忽略的一個面向,場的魔幻魅力,而且我覺得至少上週開始,「場」的問題更多是在魅惑的部分,而已經不是包含著強大分析的運動考量了。
我再重複一次,「場」能夠成為有機生命體。它需要被關注、呵護、保存,而人們也以這些需要撫慰著「場」。由於真正相信場的正當性—從相信訴求的正當性,過渡到因為訴求正當所以運動正當所以維繫運動可見的場也就正當—因此長期參與著場,那些已經成為場不可或缺的,亦即成為場的一部份的人,陷入了出神狀態。這種出神狀態,參雜著情緒、感情,對場的愛,並且更多時候由於放置太多精神氣力於此,失去了作為參與者的意識,變成「場」的細胞。
這種成為「場自身」的參與者,會無反顧的禁止場的消失。當然,策略性的有意識的思考策略性功能的人,也還存在,但可能有點荒唐的,就是在所謂民主討論的時候,「場自身」會形成一種鼓譟的氣氛,嘗試將自體內部的異體器官排除出去。一旦排除成功,當異體不在能夠繼續它的器官功效,場就完成了它自己的建構,同時也就死亡。
這種時候,積極有效的運作運動更為困難,因為鬥爭不只是不同的意圖,不只是同一意圖的不同行為,而是如何在「場」的嘴巴裡面卻不被吞嚥消化。
這種危機有時候會被一具更為正當的運動語言包裝起來—想來的就來,想做事的就自動參與,不想來的可以不要來—但是我們還無法辨明,究竟是有意識的政治策略主導著運動的發展,或者是場的無意識舉措,影響了場的自我衰亡。那種高度正當的「去組織化」語言,由於絕對的反權威,絕對地支持任何個人的自主,因而基進化了運動,但與此同時,由於拒絕任何否定,拒絕任何人阻止其他人將運動繼續,因此反而才成為了權威,禁止一切反對。後果就是一切有可能針對運動節奏的策略性考慮,一旦表現出阻止「場」的生命延續,都會成為惡的、反動的,因而也就是不應該存在的。
純粹邏輯推演的「自主」宣稱,實際上與毫無理性的「場細胞」之間,是不可區辨的。到了這個時刻,任何質疑「場」之策略有效性、質疑「場」的合理性,乃至於反省「場」之所以存在的訴求之正當性、脈絡等等的語言,幾乎沒有存在的可能,一切都必須以支持場、亦即支持訴求為唯一目標。
以一種「總是在觀望」—不過這回我可沒有拿著照相機在場邊繞來繞去—的角色,看到的是高度流動的「直接民主選民」在決議時竟然奇蹟似的聽從前三天的決議(那怕當時決議的人有四分之三以上不在場),但是正由於這種新式集會,由場自身的命脈在自體之內堅定的延續,因此「理性決議」與「你來了幾天」的情緒質問之間,仍存有強大張力‧‧‧